如果在青春期介入干预，乡镇女孩会有怎样的惊人变化

今年5月，公益组织“女童保护”公布的数据显示，2019年曝光性侵儿童案例有301起，受害儿童逾800人，从受害者性别上看，近九成受害者为女童。这些案例中，发生在城市的有171起，占比56.81%；发生在县城的有71起，占比23.59%；发生在农村的有41起，占比13.62%。另有18起未表明城乡地域分布。

从这一基于曝光案件的数据分析来看，虽然城市儿童和农村儿童都面临遭遇性侵的高风险，但不可回避的是，相较于城市儿童，农村儿童受害者往往更缺少被发现的可能。

农村女孩，是中国偏远地区中更为弱势的群体。除了要面对落后的经济、教育环境，她们同时面临着早婚早育、忽略女性医疗、男女地位不对等及更高的被性侵的风险等等困境。

“农村女孩最需要的是什么？”

欧阳晨曦和郑清之曾试图向她们提供工作技能方面的帮助，却因为她们没有勇气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而遗憾失败。欧阳晨曦和郑清之由此意识到，农村女孩境遇的改变，起点是她们内心的自信与勇气。

2013年，欧阳晨曦与郑清之发起助力女孩青春期身心成长的“有灵且美”项目，以艺术和成长仪式为媒介，希望在青春期这个关键节点，帮助女孩们解放自我、获取勇气。至今，她们已服务了数十个县镇农村地区的2000多名女孩。

2013年的一次航海游学上，欧阳晨曦和郑清之接触到了社会企业。那时，欧阳晨曦还在美国波士顿大学攻读心理、电影的本科双学位，郑清之则从坎特伯雷大学休学一年。她们所参加的“海上学府”由香港船王董浩云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创建，来自世界各地的上百名大学生会完成三个半月的航程，并在十几个国家的港口停留、考察。

船上同行的有来自不同国家的创变者以及社会企业，在和他们相处过程中，欧阳晨曦和郑清之开始接触越来越多的社会创新概念。引起她们共同关注的，是公益领域的女性议题。

在周游了亚非欧十二个国家后，她们发现，在贫困地区，最无助的往往是当地的女性。饥饿、性侵、教育与医疗匮乏、早婚早育......在世界的不同角落，女性面临的境况都相当严峻。

欧阳晨曦对耐克基金会提出的“女孩效应”理论印象深刻，通过对女孩在家庭、社会中扮演角色的分析，这个理论提出，“对女孩的教育其实是解决世界贫困问题的根本方法”。与之相对应的行动是，耐克基金会已经开始在非洲为贫困女孩提供物质和精神上的帮助。

女性可以产生的影响原来这么大，这给了欧阳晨曦和郑清之新的视角。感受到船上的人迫切“想看到一个更美好社会”的愿景并为之行动的热情，欧阳晨曦和郑清之也被点燃了。

两人以女性议题做为一个社会创业项目的指引方向，她们和一个德国同学合作，设想把贫困山区女孩做的手工艺品印到T恤上，拍摄她们的生活并讲述她们的故事，最后把卖掉这些t恤的钱捐给这些山区女孩。最终，她们带着这个想法参加了演说比赛，并获得了第一名。

这个“第一名”给了她们不小的鼓舞，她们迫切希望能把这个想法付诸实践。航行结束，她们来到云南农村，成立了“有灵且美”。

在一家刺绣厂，她们拍摄了女生小赵的一天。小赵喜欢做饭，她的愿望是开一家小餐馆。小赵和同事做的绣片被缝到T恤上，放到国内和国外卖。售卖的效果并不理想，出于对她们创业的支持，这些T恤大多被欧阳晨曦和郑清之的朋友买去。虽然赚到的钱不多，但欧阳晨曦和郑清之还是兴冲冲买了一部手机，下载了很多关于厨师培训的APP送给了小赵，希望能帮助她完成开餐馆的梦想。

但拿到手机时，小赵却犹豫了，“我觉得还是太难了。”她最终决定结婚生子倚靠家庭。

“那个时候我们发现，她们真正缺乏的并不是物质支持和技能培训，而是如何能够让她们找到内在的信念，获得勇气、自信和更积极的心态才是改变的关键。”欧阳晨曦说。

欧阳晨曦和郑清之在云南走访了三个年龄段的女孩，小学一年级的孩子、高中生，以及已经进入刺绣厂工作的女孩。一年级的孩子太小，而刺绣厂的女孩大多已经准备结婚生子，迈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。衡量之下，正处于青春期的初高中生，是更适合施加干预、产生影响的群体。

事实上，青春期正是女性面临身体、心理巨大变化的人生关键阶段。女孩在青春期的敏感、迷茫、不知所措，这是同为女性的欧阳晨曦和郑清之都感受过的。对生理变化的紧张、对外表的不自信、容易拿自己和别人做比较、不知道如何处理和周围人的关系等等，都是许多女孩在青春期的隐秘心事。其中的情绪如果得不到疏导，女孩们便很容易陷入自我否定，开始排斥“不够好看”的身体和“不够好”的自己。

相较而言，农村女孩面临的情况会使她们感到更为无助，她们普遍缺少正向的家庭教育，也因此变得更加自卑。“有灵且美”曾对上海与县镇同龄的青春期女孩做过关于自我评价的问卷调查，结果显示，上海女孩对自我的评价普遍比较高，而县镇的女孩自我评价很低，充斥着“丑、懒、胖”这些关键词。

“如果在青春期没有得到正确引导，这些心态和思维方式是会伴随一生的。”对此，每个度过青春期的人都深有体会。青春期时，欧阳晨曦曾屡屡在渴望获得别人的认可中受挫，直到工作几年后，才逐渐转变思维，重新建立了对自我的评价体系。

如何帮助女孩适应身体和心理的变化？欧阳晨曦和郑清之都有在艺术中获得疗愈和启发的经历，她们相信，这会是一条行之有效的路径。

有灵且美的“成长礼”（Rites of Passage）概念，打造了针对青春期女孩的“迎阶礼”体系，助力她们在青春期不同阶段的身心成长。

“豆蔻之礼”是为六年级女孩准备的成长仪式，在豆蔻之礼上，让即将或者刚经历月经初潮的女孩们认识身心的变化，从而建立自我保护意识，并在充满仪式感的活动中表达情绪、分享成长烦恼、了解爱和生命，从中获得力量和自信。

舞动、戏剧、写作、绘画……都被纳入了“艺术营”当中。让身体动起来，是女孩们在“有灵且美”艺术营解放自我最直接的方式。

贵州德江县的艺术营上，舞蹈老师刘莹引导大家用舞蹈模仿流动的水、火焰和机器人。因为感觉自己身体不协调，14岁的丽丽默默躲进角落，看着跳得好的同学。老师鼓励她，“舞蹈里没有对错，我看你就是天生的舞蹈家”。丽丽听罢开始尝试一些简单的动作，虽然步伐有些别扭，但她逐渐感受到了舞动的魅力。通过一节节的舞蹈课，从一开始的迟疑、害羞，到做出尝试，女孩们慢慢探索着身体的边界，并逐步建立和身边人的接触。

在对身体的了解过程中，女孩们也体会着自身的情绪变化。导师和志愿者则引导着女孩们积极地认识、表达这些情绪并与之共处。

“情绪小怪兽”是有灵且美艺术营的经典设计。把身心放松后，女孩们被鼓励在便利贴上写出自己身体所感受到的情绪，有正面的也有负面的。

在导师和志愿者的引导下，女孩们调整呼吸，放松身体，幻想自己航行在大海上，消极情绪则幻化成一个个存在于小岛上真实的怪兽形象。女孩们被引导着拥抱它们，并在画纸上画出情绪作为怪兽的样子。末尾，女孩们会写一段话给这些情绪，表达对情绪的心声，同时也是对自己如何对待情绪的反思。

欧阳晨曦解释，人们对一件事情的恐惧，往往源自于对它的无知，当把这些消极情绪具象化，反而可以帮助大家去更好地接受、接纳它们。除了“情绪小怪兽”，“有灵且美”也尝试通过绘画、诗歌、制作形态各异的布娃娃等方式，引导女孩们将隐藏于内心深处的情感和想法表达出来。

在整个过程中，除了艺术形式，更为重要的是志愿者的参与。“有灵且美”的志愿者们来自五湖四海，多为20、30多岁的女性，也有一些男性。他们同样经历了青春期的胆怯、迷茫，但已经在自我探索中生发现内心的力量。在艺术营，他们和女孩们分享自己的青春期故事，也以自身的经历鼓励女孩们。

“有灵且美”一直重视志愿者的作用，这在团队对于支持女孩成长讨论所得出的“变革理论”中也有体现。艺术形式帮助女孩们发掘自我、打破潜意识，而与志愿者的直接交流则帮助女孩们真切地看到未来的可能性，从而激发她们的潜力。

这种交流并不是由志愿者单向地“服务”女孩。在对志愿者角色的摸索中，“有灵且美”愈加认识到，如果总想着为女孩带去什么，反而会局限在这些事里，忽略与女孩相处的当下。

昆明春蕾艺术营上，一个女孩向志愿者Apsara分享了自己经历过的一件非常残酷的事情，Apsara并没有经历过这件事，她没有安慰或者开导女孩，而是和她一起闭上眼睛静坐。当两个人再睁开眼睛，眼里已经都含着泪水。

“虽然我不能与你感同身受，但我愿意在你面对它的时候，和你在一起。”这是每一位志愿者对女孩们最真切的支持。感同身受并不容易，但当志愿者内心足够强大，并且愿意与女孩敞开心扉、展示真实的感受时，女孩们也会感到放松与安全，从而展示真实的自己，联结力与爱的能力也会显现。

最开始做艺术营时，欧阳晨曦和郑清之对艺术营可以达成的效果仍然存疑，她们也从未提前对女孩们讲过她们想达成什么目标。但当收到女孩们的主动反馈后，她们惊喜地发现，这就是她们想要传达的。

“和自己的身体灵魂好好相处，让我相信有一种默默的力量在支持我关心我。”“这个世界上有种美丽叫做我自己，每个人都拥有爱与被爱的权利。”“不再那么害怕孤单，相信自己，不轻易说我不行。”......在活动末尾，女孩们写下自己的感受。

现在，“有灵且美”把想传达的东西理得更为清楚。它所倡导的学习成长分为四个方面，包括身体、情绪、关系和勇气。身体方面包括，能够和自己的身体建立连接，并且接纳和爱惜自己的身体；情绪方面指可以识别情绪，并且可以和情绪做朋友，对于所谓的消极情绪并非一味排斥，而是能够更积极地管理它们；关系维度方面是对爱保持开放且愿意亲近的态度，勇于“say yes”，但同时也要有边界感，对侵犯的行为能勇于“say no”；勇气贯穿其中，引导女孩们了解自己的生命可以有不同选择，要勇于做出自己想要的选择。

当然，她们并非想强行把这些概念“灌输”给女孩们。“我们关注的是她们如何去体验，如何去找到自己内在的力量，这个力量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不一样的。”欧阳晨曦觉得，这种内在力量可以帮助女孩们客观认识世界，也可以客观认识外界对自己的评价。“当内心没有力量，就好像经常带着一个滤镜看世界，你接受到的所有评价都可能都会被你解读为负面评价。然后你为了让别人认可自己，就去做一些讨好的事情。这并不会和周边人产生真实、紧密的联系的。”

看到自己的脆弱、敏感，和它们做朋友，再慢慢相处，并从中生发现自己的内心力量，这个过程虽然痛苦但也蕴含着惊喜的“礼物”。这让欧阳晨曦和郑清之想持续地和女孩们、和世界分享。

目前，“有灵且美”的资金主要来自众筹，也有基金会的支持，尚可以维持运转。摆在“有灵且美”面前更重要的一个问题是，在一个像“乌托邦”一样的短期艺术营活动结束之后，女孩们再回到原本的环境，她们应该如何持续找到和发展内心的力量？

为了在生活环境及背景层面进行倡导，“有灵且美”正在加强和其他公益组织的合作，希望将“青春期女孩需要更多支持”的理念传达出去。比如，“有灵且美”每年都会联合女力阅读、游心公益、PEER毅恒挚友、Bottle Dream和微公益共同发起“为她选书”公益活动，为边远地区的学校捐赠一套特别的图书。选书的过程，也是引导社会思考“女孩究竟需要什么”的过程。

“有灵且美”也希望扩大服务对象的规模，但受限于艺术营重线下活动的情况，欧阳晨曦坦言，他们并没有做到对女孩们的持续服务和效果追踪。当下他们更希望打磨项目，加强对服务对象的了解，对他们来说，这是一个“磨刀不误砍柴工”的选择。

同时，“有灵且美”也在尝试发展更多线上活动。今年，他们设计了“月亮姐妹计划”，准备招募志愿者与农村女孩每周进行一次一对一的视频通话，为女孩树立成长过程中积极勇敢的女性榜样，帮助女孩成为更好的自己。整个志愿周期将持续三个月。

今年9月份，“有灵且美”还计划打造线上的女孩节，面向学校、家长和大众，探讨如何更好地支持乡镇青春期女孩的身心成长。女孩节的具体形式目前还在讨论中。

在“有灵且美”不断发展的7年中，欧阳晨曦和郑清之也都对自身有了更多的探索。郑清之去往剑桥大学攻读创造力和教育硕士，欧阳晨曦则短暂进入了电影行业，后来又回到“有灵且美”做全职。虽然人生轨迹有变化，但“有灵且美”一直是她们离不开的地方。在此之外，她们尚找不到任何一家机构与她们的理念高度契合。

“那不如就让我们一直做下去，汇聚一群同样有热情、同样契合的人，共创一个支持青春期农村女孩的空间。”欧阳晨曦说。END