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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学州消失之前

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2-06-14

文 | 邹帅

编辑 | 毛翊君

剪辑 | 沙子涵


两次自杀

李敏最后一次见刘学州是在1月21日,出事前两天。刘学州忽然从自己租的房子回到她家。

一年前石家庄疫情严重时,刘学州曾在李敏家所在的小区报名志愿者,今年临近过年,社区怕疫情反复,把他们叫回来再培训。那天,刘学州领到上一次做志愿者的年度奖励证书,拍照发到了网上,又收到很多质疑:一年前的怎么会现在才发?又出来炒作?

刘学州做志愿者时穿着防护服。图源刘学州微博


被生母拉黑后,刘学州告诉李敏想自己赚钱买房。他本不想带货,知道会被人“攻击”——在过去的半个多月,评论区、私信、直播间,嘲讽他是在立人设、想走红带货的声音从未断绝。

但李敏说,那时候刘学州不想考虑这么多了。他在短视频平台的直播间小黄车里,第一次挂上带货链接,因为是未成年人,直播一个小时后被封了,“他最后既没能赚钱,也在很压抑的时候失去了一个倾诉的渠道。”

又过了几天,他从李敏家搬出去自己租了房,用的是之前打工攒下的钱。李敏劝他过完年再搬,刘学州没听。网友张晶记得,刘学州曾在抖音的粉丝大群问,有没有人要合租,这样能省点钱。但消息太多,很快就被刷过去了。没有人知道他最后是怎么找到的房子。

和李敏的最后一次见面,刘学州没有流露太多情绪。只是第二天,他在电话里说要去浙江录节目,李敏感觉是编的谎话,“这是个感恩类节目,好像不是你这个情况该上的”。但电话挂了。

也是在那天,网友张晶看到刘学州把网暴自己的截图发到网友所在的微信群,让他们保存,希望以后可以起诉那些人。她给刘学州打电话,想安慰一下他。刘学州表现得很积极,说到过完年要先去实习,想2023年再参加一次高考,上个好点的大学。过了一会儿,刘学州说得挂了,他要去剪头发,已经到了理发店门口。

后来李敏和张晶发给他的消息,都没有再收到回复。1月23日夜里,李敏睡得很晚,忽然看好多人把刘学州发布的长文私信给她,让她快报警。李敏看到“希望我死去你们不要难过”,赶紧给刘学州打电话。

她想起,2020年刘学州有过一次突如其来的自杀。他当时上初二,五一期间在石家庄一间便利店兼职,下班后突然在附近的天桥割了腕。路人发现送到医院后,刘学州不愿意告知家属信息,直到第二天早上医生一再重申,他才给李敏打了电话。

那次他确诊抑郁症。出院后,李敏曾问过刘学州怎么想的,他只是说觉得挺累,脑子一片空白,也没觉得疼。真正的原因是什么,他没有再说。李敏一直觉得大概是身世的困扰,和长时间自己独自生存的痛苦。根据最后的那封长文她才猜测,是不是因为那个老师的猥亵?

这次,刘学州的手机在三亚海边一直响。一个在海边吹风的年轻人告诉李敏,他发现刘学州躺在灯塔下面,地上还有酒瓶和药片。他听到刘学州的呼喊,走过去接起了一些陌生号码,很多次电话那头都说是粉丝。

后来他只接了备注是“妈”的那个。那时舅妈李敏才知道,刘学州把她的备注改成了“妈”。

刘学州在三亚。图源刘学州微博


刘学州转到石家庄读中学时,每周日下午有三个小时自由出校门时间。李敏会带着自己儿子坐一个半小时公交去看他。刘学州总告诉同学,这是他的妈妈。李敏的儿子也附和,“我是他弟”。李敏常带着刘学州出门,她的同事也以为她这么年轻就有两个孩子。

她总是会想起,自己刚生完孩子从医院回来时,6岁的刘学州把过年收的30块压岁钱,拿出20块给自己买鸡蛋。后来即便不在一个城市,遇到事情刘学州也常打电话跟李敏商量,监护人的联系方式总是填李敏。

李敏知道刘学州内心积累的苦,最后那些天刘学州总把自己关在屋里,不吃饭,一个人看着手机里的那些私信,越看越生气。但李敏没想过他会真的离开,“那个时候州州不是已经下定决心要起诉了吗?怎么当事人先没了?”


证困难

按照当地的风俗,人没了之后要把他所有东西烧给他。但李敏的儿子把刘学州的书包留了下来,不许任何人碰,爸爸都不行。他抱着它,说那是他哥哥。

李敏自己也想留点念想——房间角落里有一个破旧的行李箱,那是几年前她陪刘学州买的,两百多块钱,总是坏,刘学州已经拿去修理过4次。

刘学州的骨灰在老家下葬后,李敏想了想,决定正式联系律师,起诉那些网暴刘学州的人。其实,刘学州对李敏的最后嘱托,只是让她把一部分存款捐给孤儿院的孩子。但李敏说,要给他讨个公道。

因为在离世前发布的长文里,刘学州提到自己手机相册里有一些录音和证据,希望警方可以帮他惩罚人贩子、亲生父母和网暴者。三亚警方目前还在破解他的手机,李敏想,人贩子和亲生父母的事是警方处理,但起诉网暴者这件事,需要有人来发起。

以前,她有空就会点进刘学州的直播间,看到那些难听的字眼,李敏安慰他不要去理会。但那些私信,刘学州没有告诉她。

刘学州去世后,越来越多人开始关注李敏。有鼓励和安慰,同样也有谩骂,她也开始感受到网暴的痛苦。有人让她和孩子一起去死,有人说她是不是怕花钱,不想管起诉的事儿了?还有人反讽地问,什么时候开始直播带货?

刘学州养家姥姥住在邢台的村里,怕勾起回忆,一次也不敢去李敏在石家庄的家。老年人觉少,以前夜里睡不着,唯一的消遣就是刷短视频。但现在一打开就会听见刘学州相关的言论,止不住哭。久了嗓子说不出话,精神也不好。

经历过之后李敏才知道,“原来这东西这么厉害”。她只能尽量不点开看。

之前,因为寻亲父亲郭刚堂注意到刘学州的事情,觉得作为未成年很难应对当时的舆论,找到律师周兆成求助。刘学州第二次去三亚前,周兆成打过电话,提供了一些法律意见,也感到刘学州不太愿意表述自己的想法。

后来,李敏正式委托周兆成代理案子。他在网上发布了一些对网暴的法律分析,获取超过2000条证据,“会根据情节的严重程度进行区分,最后提起刑事或者民事的诉讼。”

很大一部分搜集证据的工作是网友和志愿者接力完成的,他们分头在各大平台一条条翻看评论,搜索关键词,把那些辱骂造谣的话截取下来。志愿者对这些证据进一步整理,剔除重复的,然后按文字、图片和视频的形式分类,最后打包提交给律师。

周兆成认为刘学州的案子有一定特殊性:网暴人数众多,最后导致了未成年人死亡的严重后果。而刘学州去世当日,有自媒体账号就删除了网暴的视频,导致取证出现困难。

寻亲风暴

从在网络公开寻亲开始,刘学州一步步卷入了舆论的风暴。李敏第一次听他讲想要寻亲,是在2021年上半年。有次,他们聊了一夜家长里短,刘学州忽然说到深藏的心事。

刘学州提起,早听村里人说自己来到养家的时候有三四个月大了,他想,都养了这么几个月了,谁会舍得把自己的孩子给卖了呀,那肯定是被偷的。

李敏记得刘学州当时笑着,“有点自恋地说,我那么高,长那么帅,还是学生会主席,挺优秀的吧。我父母是不是也很聪明,会不会是成功人士?”

刘学州成长的南宫市北孟村由两条交叉的主路贯穿,大大小小的房屋散落道路两旁。如今,大多数人都不愿再谈起他的事情,提起人贩子更是讳莫如深。

村口小学的墙上,贴着收集疑似被拐卖儿童线索的公告,时间是2021年12月24日——正是刘学州找到亲生父母后,要起诉人贩子的时候。

村里贴的公告

有村民说,“抱孩子”的事情以前几乎每个村都有,生不出孩子、或者生不出男孩的家庭都有这种需求。但这些年,这种事情越来越少。一方面是村民不再那么执着要男孩,而那些生不出孩子的家庭也会及时去医院看病,甚至尝试试管婴儿。

在邻村的人看来,北孟村的人更大胆,十几年前有很多人在违法制作烟花爆竹,但他们村很少有人敢这么干,只能到北孟村打下手。就是在一场烟花制作爆炸事故后,4岁的刘学州失去了养父母,居住的房屋也被炸毁。


现在的北孟村


在公开寻亲前的一两年,他就悄悄在宝贝寻亲网登记过。他最后发布的长文里说,因为怕养家难过,谁也没有告诉。后来,他去当地派出所采血入库,又在去年12月初看到孙海洋找回儿子的新闻后,开始公开寻亲。

直到看见他在网上发布的视频,养家才知道。他们不想让他继续,有一次刘学州坐在沙发上玩手机,养家舅舅看见就劝,刘学州没有答话。舅舅看他不当回事儿,急了把他的手机甩到一旁,按他到沙发上。他还是不说话,之后仍然找。

但刘学州也有过摇摆,我在去年12月中旬曾联系过他一次,他告诉我,已经付出很多努力,是时候回归自己的生活了,之后不打算再公开寻亲。就在这个当口,他通过散落在老家疫苗本上的名字,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。

李敏说,既然都已经找到了,他们也没有阻止他去相认。她告诉刘学州,找到了也别走,大家都舍不得你,以后两边来回走动就行。

李敏曾见证生父随后来到她家,当着众人的面强调孩子不是卖的。他回忆起当年的穷困:奶粉都快要买不起,是中间人说北京有个条件特别好的家庭不能生育,把孩子送去也是享福。他还提起刘学州小时候的聪敏。刘学州为此开心,也把所有的恨都归结到同村的人贩子身上,觉得他撒谎骗了自己父母,造成了他命运的坎坷。

但事实上,刘学州的养父母都出身农民家庭。李敏说,生长在这样的环境,刘学州从小对钱就很敏感。他从12岁开始出去打工做兼职,做过饭店传菜、超市导购、快递分拣,去世之前还在培训机构兼职。很长一段时间,他都谎报了自己的年龄。

在学校他规定自己一顿饭不超过10块钱,一天的伙食要控制在20块以内。在家时,看李敏要把桌子上的剩饭倒掉,刘学州即便饱了也会拦下。李敏怕他撑着,刘学州总说,那我一会儿再吃。

后来他参加自考,在去年8月收到了上海一所本科录取通知书,但养家负担不起一年五六万的学费。刘学州特别失落,之后总是谈起想出国留学,然后回来自己创业挣钱。

去年12月17日他发过一条视频,那时还没寻亲成功,就希望追究人贩子的责任,还给公安局打电话报案。一波网暴随之而起,刘学州最后那封长文里也提到,自己发了这视频后,很多人来骂他拎不清黑白,不该追究人贩子的责任,在炒作。

同时,养家也都在劝阻他,“大家住在同一个村,抬头不见低头见,不想把关系弄那么僵。”刘学州说什么都不听,和养家姥姥大吵了一架。

认亲不久后,他发现生父撒了谎。他在最后的长文里提到,他给生父打电话,对方也承认自己收了钱,但只有几千块。刘学州去世后,养家姥姥曾告诉媒体,他们出了27000元将刘学州买来,不过因为有中间人的存在,刘学州生父母只收到6000元。

李敏说,刘学州很久都难以接受,他从来没有想过,自己真的是被卖了。打击接踵而至,很快他又得知,那些钱是用来作彩礼,他被送走之后,父母才真正在一起了。两个人结婚后没有太久,又离了婚,各自有了新的家庭。

刘学州很多天都睡不着觉,但慢慢地,他还是接受了。李敏记得,那时他给生母打电话,几乎每说一句话就要带一声“妈妈”,一通短短的电话要叫上十几次。期间生母邀请他去大同参加弟弟的生日宴,刘学州很高兴地告诉给李敏,说要请8桌客人,就跟河北老家有人结婚时那样。后来,他把和生母的合照发给李敏、还有张晶那些朋友,夸自己妈妈真漂亮。

他还是每天都会跟李敏在微信上聊天,但李敏感觉到,频率比以前少了一些。

最后的稻草

1月12日,刘学州从生母在内蒙的家回到石家庄。他提着两包行李,学校放假了回不去,就给李敏打电话,说想回舅妈家里去住。

李敏能感觉到刘学州的尴尬——和亲生父母相认,又和养家的老人发生争吵,他觉得自己好像没有理由再在舅舅家待下去。

刘学州告诉李敏,生母在内蒙时曾说,让刘学州把户口迁过来一起住,内蒙分数线低,可以考个更好的学校。他答应了,但后来又想,迁过去就是要跟叔叔还有两个弟弟一起生活,要给别人带来不少麻烦吧?生母的家是个两居室,住着一家四口,去那里时刘学州和其中一个弟弟睡在一个房间。

那几天,李敏白天工作,刘学州一个人待在她家。他打给生母,希望他们能让他有一个自己的住处,但这通电话以激烈的争吵结束。随后,李敏接到刘学州生母电话,她觉得对方怒气冲冲,希望自己去劝劝刘学州。

李敏理解刘学州的要求。4岁养父母过世后,刘学州要么在学校,要么住在村里的姥姥或者爷爷家。寒暑假,他会到李敏在石家庄的家里住上一阵,像一直在漂泊。

从小学开始,刘学州转了很多次学。每一次都是他自己查好要去的学校,哭着闹着让养家爷爷给他报名。养家只想到他可能被别人打了。李敏印象里,刘学州从小到大几乎都自己做决定,然后通知大人。

后来自杀的经历让他没有办法再回到南宫双语学校,校长怕再出状况,说什么都不收了。刘学州来到石家庄,进了一所名为石家庄法商学院的中专。

那天晚上回到家,李敏看见刘学州还在屋里——本来,他要动身去大同找生父,和他一起去给爷爷上坟。不去了,刘学州特别平静地说。李敏问了句为什么,刘学州没有再说话。

当天夜里,李敏就在刘学州的朋友圈看到,他被生母拉黑了。

之后搬家的那一天,到了住处已经是夜里十点多,东西散落一地。李敏把床铺好后,看到刘学州笑了,“那个笑是特别高兴的,感觉所有压力都释放了的那种。”

自从和父母关系破裂后,李敏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笑。在李敏印象里,刘学州曾有两个交好的村中玩伴,后来他们进城打工,关系慢慢变淡。而在学校,刘学州好像跟哪个同学都能玩得开,但可以说知心话的,李敏感觉没有。

李敏说,有那么高兴吗,这么一个小屋,能有咱家舒服?他回答,那不一样。

但第二天,刘学州亲生父母接受采访的报道发出,提到他要求父母离婚,逼迫他们必须给自己买房等。很多人给刘学州发私信、留言,说他是心机男,找父母只是为了钱,还有各种脏话。刘学州觉得颠倒黑白。“他气到鼻血直流。” 李敏说,刘学州小时候上火容易留鼻血,但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复发。

血很久都没有止住,刘学州自己去了医院,医生说是毛细血管破裂。凌晨三点四十一,刘学州发了条微博,只有一个句号,定位是河北医科大学第一医院。

之前,他还在犹豫要不要起诉父母,有时候在气头上说要,还公布了一段与生母争吵的12秒录音,可考虑到弟弟妹妹们,又很快放弃。但看到生父母对媒体说的话后,他说自己下定了决心要起诉。


刘学州1月18日发的声明。图源刘学州微博

网暴循环

刘学州去世后,参与搜集网暴证据的核心志愿者大多都是刘学州的网络好友。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,这些人在微信群里鼓励过他,分享电影和歌曲。张晶就是其中之一,她跟刘学州加了微信,打过很多次电话,一点点从陌生人变成朋友。

张晶说,大家能聚集在一起,是因为同理心。他们或多或少经历过一些网络暴力、抑郁症、校园暴力,在刘学州的身上能看到自己曾经的影子。

张晶今年30多岁,几年前活跃在微博,自己的生活、喜欢的明星、对社会热点的看法都会发。慢慢积累不少粉丝后,有人开始对她发的东西表达不同看法,跑来骂。张晶回击的话又被截图下来,引来新的攻击。后来她一打开手机就是几百条未读消息,家人的生活信息也被挖出来。

有一天,张晶收到陌生人寄来的恐怖玩偶。她吓得很长一段时间不敢网购,甚至有快递就直接扔掉。情绪一天天变差,在某个瞬间她觉得支撑不住了,也选择了自杀。好在被家人及时发现,送到了医院。她清理掉了所有微博和粉丝,经过漫长治疗才逐渐恢复一些。

她也想过起诉网暴的人,但查阅了很多资料后发现,可能付出很多时间和精力也难有结果,最终放弃。现在,她希望能借助刘学州的事情引发广泛关注。

“目前中国对网暴的立法还不完善。”周兆成曾在代理中看见,许多要起诉网暴的当事人因维权成本太高放弃。他解释,一旦情节严重,构成对个人的诽谤罪就不属于公安机关管辖,而如果提起刑事自诉,受害人又面临取证困难的尴尬境地。如果提起民事侵权诉讼,网络平台承担的连带责任过小,导致它们怠于履行企业主体责任。

志愿者的另一部分工作,是阻止出现“新的网暴”。刘学州去世后,有些人把以前网暴他的人的资料发出来,甚至号召其他人再去攻击他们。也有人给李敏、或者一些志愿者留言,指责他们在刘学州生前做得不够好,支持者看到后,又会去攻击这些留言的人。

张晶说,他们的争论最后呈现出一种混乱,大家都觉得自己是在关心刘学州。志愿者一直在强调,不能以网暴的方式反网暴。

但对刘学州来说,这些争论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了。1月27日,李敏带着刘学州的骨灰回到老家,按照当地风俗,未成年人不办葬礼,也不用敲锣打鼓。当天去的人有他养家的亲戚、村民,还有李敏夫妇。他们不让养姥姥来,但老人一定要去,一路上都在哭。

刘学州埋在了养父母的旁边,因为家里老人还在世,没有迁入祖坟。养家把刘学州的奖状证书摆放在棺材上面,排不下,只能往上摞,黄土随后盖住了一切。

(为保护隐私,李敏、张晶为化名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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